
一方名窑定窑,最初是以民窑为基础而形成。早期的民窑是一种无目标性的、为生计而从事的劳动,并没有、也不可能有明确的文化方向引导其发展。当时的造型和装饰,只是在不自觉的前提下进行尝试,有成功也有失败。官窑的介入大大地提高了民窑在造型装饰上的创作能力,自定窑为朝廷重视而开始实行官办以来,定窑技艺日渐精良,花色品种逐日增多。官窑各窑场在“出新”方面,起了很好的带头作用。经过唐五代的嬗变,宋代定官窑已出现清丽俊健之体态,小底高足的盘、碗及刚健俊逸的瓶、罐造型尤其令人大呼快哉。
民窑则在原有基础上进行了有益的吸收。它虽然不能与规模庞大、实力深厚的官窑相比拟,但凭借自己的产品结构,同样占有一定的市场,这个市场就是广大的平民阶层。作为官窑文化的补充,民窑给定官窑的华贵精美烘托了一个热烈红火的氛围,如众星捧月。在定窑的整个历史发展中,它起到了承上启下、推波助澜的作用。
无论官民,定窑丰富的造型及装饰艺术自有其内在规律。在若干基本原则的基础上,按照一形多变的原则,一而三、三而百、百而千,如此循环,形至无穷。
一、定官窑的盘和碗
盘、碗是宋代定窑中一大类产品。其形式多样,高矮不同,高足浅足、宽唇窄唇、薄器厚器不一而足,难以尽说。明代高濂认为宋代定窑的碟子规格有上万种之多。此说绝非臆断,明代上距宋元年代较近,或口传,或文载,均有所据。从唐至元,定窑六百余年生产时间,能有逾万种碟子(盘子)面世,本在情理之中。定窑有规格如此之多的盘子,归纳起来也不过是一式多变,按照陶瓷设计理论分析,均离不开两条线的曲直结合,无论是盘、碗均入此规范。

1.阴阳合一
盘、碗造型属卧状器物,线条设计作横向外斜延伸处理。这种设计方法,常常限制在一定高度之内,其用线规则和线形形式基本上变化不大,但器物个性却能体现得淋漓尽致。根据对这种器物变化和线形的理解,笔者概括为“阴阳合一,曲直有道”。器物设计中的两条线分为阴阳两线:正面为阳,反面为阴;内为阳,外为阴;上为阳,下为阴。说它合一,指的是在具体驾驭中离合并行之时的宽窄,两条线只能并行对接,永远不能交叉。阴与阳是对立的,又是统一的。器物的薄厚程度,取决于双线的离合远近。阴阳二线并行是其属性,而间或错落则是其秉性,二者之间,“属性”统揽全局。比如盘子设计中阳线(上面)按照器物弧度变化从底至口,基本上属于一条圆弧线;下面阴线则大体上与上线平行,但在底部处理上要着重强调转折、错落,以加强器物在高温中的承受能力和抑变作用,这便是其秉性。此类器物的设计在线形使用上已成基本不变的规律,从盘过渡到碗都不例外。在具体设计中,阴阳二线要注意变化,尤其并行线不能用得过长,应注意在器物设计要求允许的情况下及时打破并行,以保证设计目的的实现。
2.一波三折
纵观古来之器物,盘、碗的线形设计有一条规律:弧线定要“一波三折”。前面提到的阴阳二线同样超不出这个理论。简言之,器物离开“一波三折”之规范则不美;没有“一波三折”之结合,则烧不成。第一,“一波三折”属于美的范畴。符合这个线形的器物无形中就出现丰富多姿之感,会更多地增加美的因素;没有“一波三折”的线条,器物则过于直白和索然无味。第二,陶瓷设计中“一波三折”的目的还在于利用设计中的线形转折保证器物烧造。在1300℃高温中,一个线形或线形变化太少的器物往往容易变形,而略加进一些不同的线形则可起到抑变作用。设计必须学会用转折线、用变化线,一味地用圆弧、一味地用直线,是不行的。一个方向的延伸线是不能保证器物成功的,也是陶瓷设计所忌讳的。定窑出品的碗,往往口部的线从底部延伸过来后反势向外,然后裹束。这样用线建立和强调了器物在高温中的自我保护机制,是设计关键,不可疏忽。
“波”为顺势,“折”为抑势,顺极而反,即以抑之,抑后再顺。陶瓷设计之道,概莫能外。
3.底方口圆
定窑盘、碗在六七百年的生产历史中形成了一种造型艺术规范,特别体现在盘、碗器皿的口与底上。首先是口大底小(当然也有大底的),这样的器皿占大部分。对这些盘、碗底或口的处理则多为“底方口圆”,即底的内外足墙比较直立,足底一刀平过,形成带棱角的方直底足,口部则为圆状、唇圆状。不妨说这是定窑创立和保持的一个基本形式,虽然偶尔也有一些不伦不类的例外,但丝毫不影响定窑“底方口圆”定论的成立。在上海博物馆收藏的五代定窑白釉“易定”款碗上面,该设计已经出现。将它与北宋前期的定窑“新官”款莲瓣口碗比较可以发现,北宋时期作品的底比五代时期更为方直,而口沿很薄,呈圆状。
可以理解,盘、碗的口沿为圆状是适应使用的需要,因为与口直接打交道的器皿宜圆而不宜方,这从早期青铜器及一些玉器器物也可以看出。但底足呈方状,而且强调方直,却是定窑独到的发明。正是因为这个方直底足,定窑盘、碗显得更加俊俏健美。盘、碗之底足如人之双足、双靴,在人的形象装扮上起着很重要的作用,当年的定窑人能发现这个奥秘,是对制瓷艺术的一种开拓性认识。这种认识,开始是探索性的,久而久之随着生产的沿用和市场的需求,便确定下来。

二、定官窑的瓶和罐造型
古代定窑瓶、罐类产品数量占第二位,而且式样繁多,难以胜数。每个时期所生产的某一品种器物,造型也不尽相同,但不论何种造型,都基本体现着那个时期定窑艺术的风貌。
1.刚健俊逸
瓶、罐造型在宋代定窑中已经形成了自家特色,与汉唐时期的瓶、罐器物有本质区别。汉唐时代,陶瓷处在变革发展时期,器物的造型多笨拙、粗厚,缺乏灵动秀健的姿态。到了北宋,造型观念改变,逐渐脱离了汉唐的影子,开始向美观、适用方面靠拢。“刚健俊逸”是北宋瓶、罐造型的一个特征。如著名的宋代梅瓶,这件作品是北宋定窑典型的瓶类佳作,收藏于故宫博物院,人们经常在各类陶瓷刊物上见到。其造型为小口外翻,短颈,肩部稍耸,形成自然弧线,至腹部渐敛,到底部时由内弧线变外弧线,使底部直中稍带有外翻之状。这件经典之作,不知倾倒过多少收藏家,难倒过多少仿制者。只底部一段直中外翻的弧线,委实不好操纵,太直则显僵硬,外翻太重则显柔媚,刚柔之间、劲秀之外,正是艺术之奥妙,故曰“刚健俊逸”。正是这种艺术、这种大美,使定窑享誉数百年。再看定州博物馆那件国宝龙首净瓶,净瓶原为佛教用品,意为跪拜祭祀和供奉时先净手,因瓶内盛圣水,故又称“圣水瓶”或“净手瓶”。此件净瓶上端有一段直口,然后是伞帽,伞帽下为把手处(瓶颈),有几道弦纹,龙首置于瓶身上端。其瓶身与上述梅瓶身大同小异,由此而知,在宋代瓶子身段已经融入这种“刚健俊逸”的思维方式。综观北宋定窑的瓶子,不论哪一种,潜移默化间都不可思议地体现了这种风尚。
2.简洁舒宕
用“简洁舒宕”,是形容宋代定窑器物(瓶、罐类)的造型意象。如定窑玉壶春瓶,玉壶春在历代各窑口都不乏其造型,而造型风格、形象特点却大相径庭。定窑玉壶春瓶从开张的口部线条开始,通过颈部然后以柔和的线形而下至瓶腹,遂出现饱满灵巧、舒放开阔的感觉。就是这一条“S”形线的起止轨迹,不言而喻地给人以“简洁舒宕”之美。
历史上定窑的出现可说是个奇迹。不是说它创造了多少经济价值,而是它出落得如此雅致、旷达、俊秀,让人百品不厌,无限回味。宋代的定窑人是非常聪明的,其造型用线往往非常大胆、彻底,例如一件定窑莲瓣纹罐作品,已经舍弃了底足形式,继而替代的是一个与罐身相连的平底,看起来别致而有趣味,令人尽情体会这“简洁舒宕”之美的真意。
3.自然淳朴
论述定窑造型艺术美,有一点必须弄清楚:它到底属于哪一种美,是雄浑,是秀丽,是雕琢,还是妩媚?我说都不是。定窑的器物造型从盘、碗到瓶、罐,都着重展示着一种大朴不琢的“自然淳朴”之美。这种美是在宋代那个历史条件下逐渐演变而成的,是受到当时文风影响而卓然独立的定窑自家风韵,是历史上其他任何一家窑场所不具备的。
宋代定窑瓶、罐类的作品有一种现象,即瓶身如一,只在口上做改动。一件镇江博物馆收藏的北宋中期洗口瓶,瓶身与梅瓶出入不大,只是上部口为洗状,短颈。若将上部掩住,只看下部形式,尤其是底足外翻的线势,绝似梅瓶。这种不做诸多花巧的“自然淳朴”是大美之精华,与雕琢妩媚之美有天壤之别。“自然淳朴”,如诗如画,耐人品味,引人入胜。

三、定民窑的造型艺术
定窑民窑出现早于官窑,在最初的探索时期,其产量低下,风格模糊,经济效益差,没有足够的影响力引起社会重视,这一时期的产品在造型方面并不可能体现后来的艺术风范。
粗胎笨厚开民窑之先。最初定窑是以粗胎出现,且器壁厚拙,形式上没有设计技巧,线条使用简单。这一时期的产品是一种尝试,对于刚刚起步的地方手工业来说,能把泥土捏成器物,搁在火上烧成瓷器,已是莫大的喜悦。关于材质方面,早期定窑并不限于某一种泥土,而是种类比较杂而多,有呈青灰色的,有呈青白色的,有呈红褐色的,等等。当时的制瓷理念是以烧成器物为标准,以好把握、能成型为目的,这自然形成了定窑初创时期泥料的混乱现象。
早期定窑的厚拙造型设计与当时的生产手段是分不开的,由于受到泥料、工艺的制约,唐代定窑只有在当时的工艺基础上扬长避短地发挥设计功能。尽管缺乏造型艺术的思维与风格,没有后来超凡的线形美感,但作为开山之作,它自有一种别样的震撼力。
五代以后官窑出现,定窑的面貌有了新的转机。由于官方介入,定窑制造业受到国家重视,厂房、设备与日俱增,更与日俱新,尤其在产品造型设计上较前单调的品种形式简直脱胎换骨。五代时期是定窑历史上的孕育期、过渡期,基础实力得到长足的发展。
官窑出现以后,花色、品种、造型观念皆以新面目出现,市场也为之活跃,龙泉镇、涧磁村一带出现了唐以来最为繁荣的瓷器市场。据曲阳县定窑遗址文物保管所保存的珍贵史料《修王子山院之记》碑记载,当时朝廷已开始在这里设瓷窑商税务使,专门管理陶瓷赋税,可以想见五代时期定窑发展的盛况。五代官窑在产品造型设计上的改观和出新,受到了市场的追捧,反过来又促进产品品种的增加,如此良性循环,便像滚雪球一样,定官窑、民窑一起越滚越大。
五代时期官窑场虽不及民窑多,但官窑产品精良,造型意识强,艺术品位高,为当时定窑的发展方向打下了基础。民窑实力差,但窑场众多,一些生活用品市场还是靠这些民窑供给。在官窑的影响下,民窑大踏步前进,举凡原料拣选、工艺制备、产品形式等各个方面,凡能及者皆仿之,虽精良程度不够,但大体形式近似。如此繁衍下来,民窑也独立于市场一面,成为定窑不可或缺的部分。
当然,论定某一时期的造型特色和设计理念,只是相对的,而不是绝对的。一个时代到下个时代,造型和烧造技术上并没有什么大的区别,尤其唐及五代早期的产品和技术,几乎处在一个水平线上,五代民窑制品可能尚不及唐代质量精湛。但一个时代早期与下一个时代晚期的作品,不论造型手法还是烧制技术,都将出现很大的区别和变化。

宋代民窑是定窑生产之主体,在与官窑并行发展中逐渐树立起了自己的地位。整个北宋时期的民窑技术水平、产品结构是不能划一的,工艺程度、造型观念都良莠不齐。所谓“官窑器物一看便知,民窑器物一看不知”,意思是说官窑做的东西精良独到,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其来处;民窑的东西由于烧造得好,让人看了却不知是官窑还是民窑。由此说明,宋代个别民窑已出现尖端技术,一些带有自家名号的窑场开始享有市场地位,一些名师傅也开始被重视起来。
在宋代民窑中,造型特点取决于这个窑场的人才,当时叫“师傅”或称“把式”。一个把式能设计出新花样,要能请到这个把式,窑场就开始红火了。拉坯师傅是按样制作,造型出花样的把式是最高级而备受推崇的,可以说这个人正是窑场生存的基础。
一个产品推出,若是造型漂亮,烧制规范,带有某窑场的特点,便会像一种标记,为商家认可。行家只要在某地某处看到这东西,便能不假思索地说出它的出处,而且半点儿不错,说“看器问窑”正是这个道理。定窑民间之作,气质难以尽美,形式难以尽善,但那种家传艺匠、民风朴茂的工艺气息却是别样浓烈淳厚。民窑器物最抓人的一点,便是这种土生土长的人做出来的无拘无束的器物,薄厚不计,工拙不计,大小不计,这才是民间性和民间窑造型艺术的根本面貌。
以一只平底盘子的线形而论,这种盘子底较大,芒口覆烧,底部造型除底足外还有两处转折。转折很关键,处理不好就会失去格调和精神。同是一样规格,出于宋官窑的线形准确、顺畅,弧线与转折处交代清晰,线的深浅宽窄均见要领,整个器物做下来精到提神。民窑的做法则不同。首先拉坯较厚,速度求快,辘轳车起止间已经下轮。修坯也不能到位,该厚的地方厚不起来,该薄的地方薄不下去,工匠不理解器物成型的要求和条件,只是依样画葫芦,画得像就卖掉,画不像就放着。民窑,即民间意识下形成的一种窑风。器物造型的民间性,根本在于缺乏系统的技艺规范,只凭想当然去做,差不多、还可以、八九不离十、接近、相仿等等多为民间工艺家口头禅。其次是文化制约太大。民窑工匠多无文化,即使有也不高,不可能站在文化的高度去认识和评价艺术。没有艺术鉴赏和艺术批评,艺术本身便无法超越。
总的说来,官窑体面,堂而皇之,场地宏大,人才聚集,享有特殊的生产地位,但它总离不开一种规矩和樊篱的拘守,严谨有余,灵活不足;与此相反,民窑没有任何框框,除不侵犯皇室尊严、远远避开皇家独尊的龙凤及一些特定的纹样图案以外,在器物造型上尽情尝试,任意出新,尽管有时是失败的。这个情况到了宋金时期,在各得优势、各按市场目标规范地运作中,民窑出现了大的进步,在传统弱势领域发起了攻势。
20世纪70年代于曲阳北镇村(宋龙泉镇)出土的四件金代印花陶范,现存曲阳县文物保管所,分别为夔龙纹盘、莲鸭双鱼纹碗、折枝花果纹碗、花卉碗。四件陶范皆为民窑器物,然而陶范形式及所刻纹饰已是十分精美,装饰题材和造型运用皆见成熟,在技术要求和工艺规范上紧逼官窑。由此而知,定窑除官窑成就外,民窑工艺技术的成熟和成功同样不容忽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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