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隶属:保定 曲阳县

黄山白石:曲阳石雕

  从少容山上望去,河北省文物局刘建华研究员心头一沉。黄、白两种色调充塞着大地,黄的是遍山坡低低矮矮的酸枣、蓬蒿,瑟缩在灰蒙蒙的寒风里,萧飒可怜;白的是挖掘机下裸露的地面和石壁。少容山通体是洁白莹润的石质,被钢铁和炸药的力量剥露出来,茫茫一片,仿佛雪国冰窟。见过拔牙留下的创伤?眼前就是这么一幅惨状——本应高耸的山陵消失不见,两个几十米的巨大石坑深深揳入地底。阴沉的天空,苍茫的大地,看起来宛如置身异域梦境中荒原的旷野。

  在刘建华身后,是一座残破荒败的庙宇。庙宇已经只能称为遗迹:一座座楼阁、院落都已无从追觅,唯有寺院中部的殿堂,还能从半堵石块堆垒成的残墙依稀捉摸。古庙遗址前方有一口水井,井水清澈;南侧孑立半通明代弘治元年的“重修八会寺碑记”,碑身主体早已不翼而飞;东侧则有一座石屋,屋中央是著名的隋代刻经石龛。

  八会寺开皇石经龛,丁绍基《求实斋碑跋》首予著录,认为其书法“尚系北朝人笔法”。此后中外学者多有研究,刘建华也是其中之一。刘建华还记得,她1993、1995年两次勘测时,经龛轮廓尚基本完整:青灰色的巨石,四面凿龛,龛内正面和两侧面都有阴刻佛经,字迹清晰;龛外四面凿有整齐的边框,左右两侧边框外还凿成长条形平壁,壁上也有刻经,然而磨灭漫漶,辨识为难;周龛饰有大小79尊造像,可惜多数造像头部早被文物贩子盗凿。检点造像旁楷书镌刻的佛名,知有过去七佛、释迦牟尼佛、阿弥陀佛、弥勒佛、二十五佛及菩萨像若干。这座经龛,既是佛教史上重要的文物,也是曲阳石雕艺术的一件代表。

  八会寺的东南侧,20世纪90年代初被辟为采石场,洁白莹润的白石源源开采出来。大山被痛苦地零敲碎打成各种规格的石材,残石碎砾包围了整个遗址,安置石经的石室,甚至被掩埋半米以上,室门前的石路也被采石采掉。无节制的破坏持续了十年之久,待石屋终于得到清理整修,古老的石经龛早已越发残败。古寺名山,寺已倾颓,山已破碎,仿佛旷野中一块丑陋的疔疮,刺人的眼。

  车过曲阳,沿路尽是经营石雕的作坊,一模一样的狮子、大象、麒麟、毛主席像和石凉亭,堆积在每一个院子中、每一间门面前。硕大沉重的石料在野地上铺开,满坑满谷,仿佛列队的士兵:这是准备卖给园林的景观石。

  曲阳少容山的白石,自古出名。它既细腻,又光润,净白可爱。民间惊诧于它的白润剔透,索性称之为玉,即是今人口中的“汉白玉”。曲阳白石开采使用的历史,至晚可以追溯到西汉。曲阳旧属卢奴,为西汉中山王封地,满城中山靖王刘胜墓出土的五件白石男女人俑,是明确可考最早的曲阳汉白玉石雕,算来迄今已有2200余年。而其大量开采、并发展出精美独到的石雕艺术,则在1500年前的北朝。东魏、北齐、北魏几个少数民族建立的北方王朝统治时,曲阳人从少容山批量开采出细润的白石,雕造成安详的佛陀、静谧的菩萨、灵动的飞天、雄骏的狮子。彼时正是佛教石窟艺术盛行的年代,少数民族君王又往往崇佛,倾动国家之力,在都城邺城一代大兴土木,开凿出响堂山石窟等精美绝伦的大型皇家石窟。河北地区的石刻艺术水平,在这个过程中突飞猛进,精益求精。曲阳离邺城不远,匠人的手艺自不必说,难得少容山又出产最上乘的白色大理石。曲阳人喜欢把少容山称为“黄山”或者“黄石山”。黄山白石,自此名传。

  安荣杰,68岁的曲阳石雕名家。在安荣杰眼里,如今少容山比他年轻时,已经低矮许多。举凡大理石岩层的构造,必然像洋葱般分出层次节理,由于形成条件的细微差异,不同层次的石质并不均一。最温润剔透的美石,只存在于极少数岩层。为了得到优良的石材,地方与部队合作,用炸药的力量将山体生生削去了一层。人力可以移山,而今少容山上一树难觅,唯有少量荒草和灌木,从碎石粉砾中顽强地生长。触目所见,一切都是荒凉、破碎和苍白。

  现在,雕刻是一门手艺,而采石则是另一桩与工程机械打交道的生意。冲击钻、挖掘机、重型卡车在马达的轰鸣声中构成一幅现代工业的掠夺场面。安荣杰还记得,在他小时,曲阳的老石匠谁要雕凿一件物事,不管是石碑、石像生还是佛像、石牌坊,就得亲自拎起凿子,走进山间,找寻一块中意的石料。除了肌肉与钢凿,石匠也借助于火的力量,汉白玉经不起炸药的摧残,为了不至崩酥石料,匠人们用的是古老的“黑药”。伏在采石留下的深坑边细细摸索,可以分明辨识出岁月演进的痕迹:石壁的顶层,是古来相传的锤凿留下的刻痕;再往下,依次则是炸药和现代合金钻头的印迹。

  在刘建华看来,曲阳石雕的黄金岁月,就只有北魏这短短百多年。那时少容山出露在外的一层石料,最细,最白,最润。石匠们上山一趟,莹白剔透、如冰似玉的小块石料俯拾可得。恰逢北魏石窟艺术大发展的盛世,十里八村多是能工巧匠。刘建华的研究发现,那些最考究石材质地的透雕工艺,只出现在北魏前后,少容山这一层优质石料被开采穷尽,此类作品就永远消失。当然,石匠的手艺还是传了下来,甚至明清时代曲阳石匠还发挥靠近北京的优势,进京应差,用北京房山大石窝的石料建造了故宫等诸多宫廷建筑。

  1935年,蜚声海内的古建筑学家刘敦祯来到少容山,探访尘封的八会寺古刹,一段埋藏的历史首次为现代学者揭示。八会寺之名,意指立寺时八座规制宏伟的主要殿阁。经过历代增修,寺院拥有山顶本院、山腰下院两处建筑群,丛林俨然。可惜光绪二十七年,寺庙被义和团占为据点,在炮火中付之一炬。刘先生造访时,八会寺已毁三十多年。当时上院正殿遗址尚存石造像两尊;墙壁内嵌八角形石柱若干,为宋代雕工;此外还有雕刻精美的覆莲石柱础一件,似为金代作品。凡此种种,都能代表曲阳石刻艺术。下院亦有五层方塔,为宋元故物。

  坚实不转的磐石记录着久远的记忆。北周武帝建德三年,一个和尚用麻布扎起光头,跌跌撞撞回到家乡曲阳。和尚名叫灵裕,俗姓赵,自幼好佛,十八岁父丧毕后出家,师从高僧道凭。道凭辩才无碍,有“舍利弗”美称,灵裕问道名师,加上他生有宿慧,精熟内外典籍,很快成为地论学派南道系的代表大师。

  那时的佛教,生气勃勃,那时的信众,如痴如狂。僧人是那个时代的主角、那个世界的导师。世俗王朝始而匍匐在佛像下,终而不甘地发起一场整肃,意图重建王权之威严。一夜间,天翻地覆,佛寺被摧毁,佛像被推倒、打碎,僧人尼姑被驱赶回原籍,变成需要纳税的农夫或工匠。这场变故,史称“周武灭佛”。

  灵裕和尚穿起丧服,如同死了父母。他隐身偏僻的故乡,聚集起二十多个曾经的僧人。白天,拿着儒家书籍当作遮掩的幌子;入夜,一班人悄悄捧出偷藏下的佛经,一字一句咬嚼。灵裕他们觉得,自己遇上的,就是佛经里说的“末法”时代。芸芸末法众生,怎样才能得救?灵裕说,僧人应当挺身护法;他的师弟信行和尚说,当此时代,应当不论大小乘法,普敬善信……当“灭佛”的风波终于过去,中古佛教史上写下了一笔由灵裕领导,轰轰烈烈的“护法”运动,也多了一个以信行和尚为祖师的教派“三阶教”。

  “护法”,重中之重是保护佛像和经文。“缣缃有坏,简策非久,金牒难求,皮纸易灭”,这是灵裕护法思想影响下,邯郸北响堂第二窟一座石碑上的警句。金石寿于竹帛,要留下佛祖的教诲,莫如效法儒家的石经,把圣言刻上亘古不坏的磐石,让梵呗声在一锤一凿间回响到海枯石烂。

  隋开皇三年,灵裕靠讲经折服了地方官相州刺史樊叔略;开皇十年,他的名字甚至传到隋文帝耳中。有了声望,灵裕终于可以如愿修寺庙,凿石窟,雕刻石经。他最有名的成绩,是建造了宝山灵泉寺大住圣石窟。

  曲阳少容山八会寺石龛是谁建立,没有留下记载。但石龛上“过去七佛”、弥勒佛等雕像和《佛垂般涅槃略说教戒经》、《五十三佛名经》等经文,皆与大住圣石窟相似。两处石刻的佛、菩萨造像,体态、服饰都相接近;两处刻经,也都有佛名所占比例突出的特点,颇能反映三阶教祖师信行《七阶佛名》的教理。曲阳八会寺石龛开凿于开皇十三年,灵裕圆寂则在大业元年,也许,这座石龛是灵裕法师晚年对他家乡的馈赠。

  或许,曲阳人流淌着石匠的血液。生在此地的灵裕法师选择最熟悉、最亲切的石刻,来承载他的信仰。法师去后,隋唐宋金,王朝兴焉亡焉;契丹蒙古,民族来来去去。寺庙被建起,又荒废,然后再次兴复,几度轮回。托庇石雕之乡的地利,越来越多伟大的纪念物,在古刹累积。最特出的,是宋天圣明道年间,僧人将隋代石经龛北侧的山体,雕刻成一尊大佛,大佛之上,又开石龛笼罩;并在隋代石经龛的东面,凿出一眼清泉,命名为“华严集圣”之池。

  成也石雕,败也采石,垂慈千年的大佛,最终被村民采石采掉,遗迹无存,唯有白头故老口中,还能传说它的风范。历史的荣光,正被遗忘。

  被遗忘的不只八会寺。曲阳县城垣外西南,北靠老护城河,还有一座荒废的修德寺。时光荏苒,忽忽转至公元1953年秋。农民唐文狗在地里掘白薯窖,忽然发现在修德寺遗址约3人高的深坑内有残石造像。县文化科很快把发现报告中央文化部社会文化事业管理局,随即,著名学者罗福颐——罗振玉最得意的一个儿子——被委派前来考察。试掘得到很多石造像,但因冬季寒冷,遂暂时填坑保护。转年春天,一只精干的专家队伍开赴曲阳:社管局罗福颐,故宫博物院郑珉中,北京历史博物馆李锡经,河北文管会董增凯、敖承隆。李锡经执笔的《河北曲阳县修德寺遗址发掘记》记录,在8至1 2名当地工人协助下,经过二十七天的发掘,“掘出明代寺殿址1座,下面有宋代及五代或以前残寺殿址各一层,并于五代或以前的殴址下面发现2个坑,由坑内掘出残石造像及石刻乐人等2200余件,其中刻有年款者约230件。此外尚有一部分有墨画或朱书的纪年,也有佛背面绘有彩色佛像的。……在坑中曾得一石像的拇指,其末端与手掌相接处的直径是9.9厘米,不难想象这全佛的高至少要达到10米以上。”

  这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发现,石像之精美,年款之早与完备,都足以改写中国雕刻史。带有年款的石造像,始于北魏神龟三年,最后一件是唐代天宝九年作品,其中北魏晚期17件,东魏40件,北齐101件,隋代81件,唐代8件。通过这些造像,可以确凿无疑地断定石造像艺术的演变序列与规律。修德寺出土石造像最初由文化部社会文化事业管理局保管,后来很多划归河北博物院,成为常设展览《曲阳石雕》中最精彩的部分。还有一些精品收藏在故宫博物院、中国历史博物馆。

  《河北曲阳县修德寺遗址发掘记》推测:“埋着石造像的两坑均在最下层建筑的下面,一个是丝毫未动,一个则仅存3个佛座和1个佛身。这可能是在建筑当时一个被发现而遭掘出,一个则末被发现。由此可以推知,当唐末五代之时,该批佛像早已埋在下面而无人知晓。”这是一个天大的幸运,大地默默守护住秘藏,让我辈生于千年之后,犹能领略曲阳石雕登峰造极时代那无以言传的绝美。

  少容山下的村落,名为“西羊平村”。环山左近的西羊平、北养马等各村,古来多出石匠,父子亲戚相传。安荣杰的手艺,就得自家传,他与老一辈艺人卢进桥大师为至戚。卢进桥先生是国家级工艺美术大师、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。安荣杰评价,卢先生以作品衣纹动态刻画合理而享誉,而如今的石刻工艺,较卢氏当年,又有精进。其中奥妙在于工具的进步,坚韧锋利的合金刀头,性能大大优于当年仅有的钢凿。

  石匠不是大人物,历史上几乎留不下姓名。在西羊平村,却出了一个名匠杨琼,凭着斫石妙技,不但官运亨通,而且荫庇子孙。杨琼是元代人,家传的刻石手艺。他天生心灵手巧,作品构思新巧,人莫能及。元代秉承蒙古习俗,手艺人地位较高,容易出头。传统社会中,工匠需要承担官府的劳役任务,杨琼借应役之机,将精心制作的一狮、一鼎进献元世祖忽必烈,因而大受赏识,受命领导政府的营造工作,积功拜官受爵。杨琼有多发达?他寿考归道山,居然享受到元代第一学者姚遂撰铭,第一书家赵孟頫书丹的哀荣。杨家后人仍然留居西羊平村,守着石头传宗接代,直到近代还出了好几位石雕名家。

  曲阳古县,昔为河北去往山西五台山的要路,又距直隶首府保定密迩。秉交通之利,曲阳石工北走京,西走晋,招携朋侣,奔波衣食,生生不息。1915年,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从天而降,巴拿马国际博览会的召开牵动了全体国人的目光。振兴实业、为国争光是百年前每一个中国人的梦想,当时工业发达领先全国的直隶省,从政府到绅商都有意走出国门,展示河北。有识之士选中曲阳石雕,作为本省产品之一介绍给世界。石雕恰是西方人欣赏的艺术形式,独具个性的中国石雕,令各国观众耳目一新。世博梦,中国梦,载誉而归的曲阳石雕圆了国人一梦,它的名字和茅台、张裕等名酒一起被时代牢记。接着,便是1952年,天安门广场树立人民英雄纪念碑,祖籍西羊平村的中共北京市委秘书刘汉章建议,碑身护板的浮雕,交给曲阳艺人制作。凭此殊荣,曲阳坐定了“石雕之乡”的美名。

  虽然今天的石雕行业,与往昔已有翻天覆地的巨变,父子师徒相传的一条老规矩,还是在石雕艺人中保留下来。无论生意多忙,每年正月初十都是一个休息的日子,这叫“正月初十不打石头”。哪怕是从事现代艺术创作的“曲阳鬼”工作室,也都遵守这条老规矩。因为真正传统的曲阳人,应当感谢石头,尊敬石头——是可敬可爱的石头,给了曲阳人儿孙世世一只饭碗。

  农历甲午年岁末,《印迹》作者一行走进西羊平村。岁近年关,只有刘进宝一家,还在赶工接下来的一单大生意。老刘是祖传的典型石匠家庭,一把大锤从太爷爷手里代代相传。他的老伴也是石匠的女儿,老两口年轻时,夫抡锤来妻扶凿,别是一种相濡以沫。老刘有两儿两女,长子传了他的手艺,后考上大学,现在北京搞环境设计。逢年过节,长子回到家,换过衣服就重新拎起大锤,跟着老父重拾劳作。老刘很为这个儿子骄傲。可是老刘最近也有点烦恼,因为他的小儿子好吃懒做,结了三次婚,就是不肯好好做手艺。

  老刘的女婿也是家传的石雕手艺人,擅长雕刻大盆。婿家和丈人一起接活,收入四六分成。曲阳的石匠,家家户户都是这样亲戚带亲戚地经营,不想也不愿从事其他营生。老刘琢磨着,等他老了,就把家传的大锤留给女儿,让手艺和家族的记忆继续传承。

  一件做旧的石像生,两米来高,能卖出一万块钱;小件雕件非常便宜,因为石料是制造大盆之类旋出的下脚料。老刘觉得,工作现在比以前轻松不少,因为机械可以完成最初的切割打磨,只有细部仍需手工雕凿,凿子的钢口也好了很多,不必每天磨砺。过去凿子每晚磨过,得在凉水里泡上一泡,以消除应力。数九寒天,从冷得刺骨的水里捞起凿子,水渍马上冻结,可以粘掉手上一层皮。那种辛苦,真不足为外人道。

  安荣杰曾多年担任县大理石局局长,曲阳的资源家底,要数他最有资格发言。安老介绍,在少容山一代,西羊平等村落地下,到处埋藏着大理石矿脉,但是这些矿藏深埋地下,开采起来得不偿失。出露在地面之上、便于开采和运输的优良石材,已近乎采绝,曲阳的大理石开采产业,已经接近秋天。石雕行业在曲阳,生意兴隆,业者众多。出于成本考虑,雕工已经较少选用本地石料,转从南方各省进货。除了石料资源的枯竭,曲阳石雕业还有一个突出问题亟待解决:污染。曲阳的天空,经常显得朦胧晦暗,飞扬的石粉微尘弥漫在空气中,伤害着居民的健康。刘进宝告诉《印迹》编者,到正月十七以后,各家各户开工,村里尘土飞扬,外人根本没有勇气进来。石雕工人几乎不戴口罩,因为长时间劳动中,实在无法忍受口罩的闷热。

  无论如何,石雕是这座县城的灵魂。著名的北岳庙里,收藏着历代石雕一百余件,象征着曲阳人眼里的历史;曲阳县城,有一座新建的雕刻广场,各位著名雕刻家都有作品在广场展示。这里是曲阳生活的中心,也是曲阳人的骄傲,寄托着新的希望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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